www.changjiangtimes.com· 2006-12-8 7:11:00· 来源 : 长江商报
■对话陈志忠
一个助学者的孤独与坚持
本报记者 黄蓓蕾 文/图
“希望老人”江诗信走了,也带走了他的内心世界。
人们惊讶于这位72岁老人的猝然离去,更感叹于生命之无可挽留。
在江诗信老人的追悼会上,一位中年男人的恸哭,令在场者动容——江老辞世前四天,他们交心谈话,不料竟成永别。
这名中年男人叫陈志忠,十堰市人,与江诗信干着同样的“事业”。12月3日下午,记者赴十堰,与病床上的陈志忠做了一席长谈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对话人物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陈志忠,45岁,因为“志忠爱心助学超市”而进入公众视野,在十堰当地,人们称他为“爱心大使”。
从1999年开始,他7年间先后资助了63名贫困孩子。如今,他身患冠心病住进医院,但他的床头,仍放着贫困学生档案。
“我的病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造成的,我不能给社会找麻烦。我做得一点事,……不是我做的好伟大好高尚,需要社会来给我回报。如果我现在要别人的捐助,那不是在向社会要回报吗?”
“我也是个正常的男人,我也需要爱,也需要人心疼。一切都在忍受,忍受变成痛苦。有时有一种要崩溃的感觉,心绞痛。但回过头来,还是要自己镇定自己,要让自己清醒,按自己的道路继续走下去。”
“1999年9月,我看到一篇《14岁少女辍学打工在广东被骗》的报道,勾起我心酸的回忆。这个女孩和我当年的境况相似,这是我资助的第一个孩子。
我当时只是想尽我的力量,能帮一个是一个。我也没想到,是这样一接触,就一发而不可收了。”
有时想想,我也觉得自己太苛刻了,对孩子们太不关心了。我后来回过头想了很多问题,其中有一次,我把一个贫困生接到家里,和女儿一起吃饭,我不停地给那个贫困生夹菜。我说,你在学校吃得不好,在我这里来了是加餐。女儿后来和人家说,她也是学生,在学校也吃得很差,她还不如人家的娃子。
“在贫困孩子身上花钱,我找到了一种存在的价值,让一个辍学的孩子再进学堂,是因为我的存在。一个人在世上只能活几十年,要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。我现在认为,自己就是在做这样一件事情。”
“在他们身上花钱,我找到了存在的价值”
长江商报:第一次助学是什么时候?
陈志忠:1999年9月,我看到一篇《14岁少女辍学打工在广东被骗》的报道,勾起我心酸的回忆,小时候因贫穷我只读完小学,走上了社会后,我懂得了知识的重要性。
这个女孩和我当年的境况相似,通过114,我查到女孩学校的电话,答应由我一个人承担她的生活费、学费。当时,我寄去了600元,此后每半年再汇600元给她。到她上高中时,她又因贫血多次住院,家里没有钱,也来找了我。为这个学生,我5年花了5000多元。
长江商报:后来呢?
陈志忠:她经常生病,后来学习也跟不上了,掉队太厉害,她自己也不想读了。
长江商报:得知她不读了,您当时后悔吗?
陈志忠:我花了那么大的心血,也希望她读呀,但是身体不好,大部分时间在生病,没有办法。我当时只是想尽我的力量,能帮一个是一个。我也没想到,这样一接触,就一发而不可收了。
长江商报:为什么呢?
陈志忠:我到那些穷学生家里去看,我心里心酸,看到他们那种渴望知识的眼神,我就暗暗发誓,我要增加收入。当时我帮一个两个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很伟大,但是我发现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多的时候,我又觉得自己特别渺小。
长江商报:当您觉得帮不了的时候,想过要放弃吗?
陈志忠:没有想过要放弃。周围曾有人说,您做的是小生意,又不是大老板,您没有那个力量解决这么多人的问题,您身体又不好,不要最后把自己搞成了穷光蛋。但我还是坚持,想着要是有爱心的朋友能一起加入这个行列,就有希望了。于是我动手把要资助孩子的资料整理成册,进行宣传。
长江商报: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找一些资助人来共同资助的?
陈志忠:从2003年。也是巧合,当时见到一名考取武大的山区学生,她哥哥同时也考取了贵阳一所大学,父亲去世,母亲无业。当时我还正在帮别的学生,每年也只有增加没有减少,我的经济条件达不到帮更多的了。
可这个孩子又确实需要帮助,我无能为力,就去找别的资助人,见人就讲。终于找到一个资助人,他当时就拿出了2000元钱。这件事后,我觉得可以找些爱心朋友一起来帮助。
长江商报:在找到一个愿意帮忙的好心人时,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?
陈志忠:心中很有成就感。在平时,我买东西时喜欢还个价,遇到这样一群孩子,在他们身上花钱,我找到了存在的价值,让一个辍学的孩子再进学堂,是因为我的存在。
一个人在世上只能活几十年,要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。我现在认为,自己就是在做这样一件事情。
长江商报:目前资助的情况如何?
陈志忠:现在主要是我的身体不好,做的事不多。这几天有个福建的朋友说,要资助我们房县的孩子,已经落实了两个。
“得到资助的人也不能理解,确实让我有点不好想”
长江商报:动员他人共同资助贫困孩子,您觉得难吗?
陈志忠:现在推销给你2000元的商品,你肯定会掂量一下,可能不买,更何况要拿钱给素不相识的孩子上学,可能到最后什么都没有,他会愿意吗?
没有这份心的人,他很难理解。2005年一年,我游说80多次,最后争取到9位老板帮助了15位贫困生。
长江商报:有没有轻易答应的资助者?
陈志忠:有。一天中午我去找一位姓程的老板,想要他资助贫困生,结果他们夫妇都答应了,还留我吃饭。当时我就说,你们答应资助,比请我吃顿饭要开心得多。那种心情……每当动员一个有爱心的朋友,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贫困孩子,比我自己做生意赚几万块钱还要高兴。
长江商报:有没有起初不同意,最后答应资助的?
陈志忠:确实有一些人开始不愿意资助,要多次做工作,最后被我缠上了,只得答应。
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,我拿着贫困学生的资料到处宣传,落实有两个可以帮助。一名姓梁的朋友,我当时去游说,他开玩笑说“我孩子也需要人家资助”,当然是开玩笑的,他不愿意资助。我没有放弃,吃饭时,我毕恭毕敬地坐在他身边敬酒,我说我有病不能喝酒,但是您答应我资助一个学生,我就喝两杯。将计就计,我要贫困学生来谢谢梁叔叔,当时他没有答应,但后来捐了2000元。
长江商报:有没有特别尴尬的事情?
陈志忠:我原来一位最知心的朋友,现在不是朋友了。他是一个企业的老总,我觉得,他应该可以帮助几位贫困学生,开始他也不答应,最后答应只帮助一名。我就通知那名学生,他从郧西县赶了100公里的路。下午到了给他电话,他说忙,一直等到晚上7点。我约双方到酒店,吃完饭后,他对学生说,我现在不资助你,等你读研究生了,我再资助你,你先坚持4年。
他答应那学生,开学可以把她送到武汉,省一笔路费。我当时怎么办?赶这么远到我这边来了,尤其是贫困孩子,自尊心很强,不能受到屈辱,我就承诺第二天继续找,如果找不到,我倾家荡产也要帮助她。最后找是找到了,但这样的局面让我措手不及。
长江商报:这以后,还遇到类似的情况了吗?
陈志忠:算是个教训,后来我做几手准备。一个贫困学生,我和几个人说,谈好后,我先把其中一个资助人通知来,如果谈妥了,那就成了;如果不成,那就赶快通知另外的人。这样不会让贫困学生受到伤害。
长江商报:除了一些资助者不理解外,有没有贫困学生不理解的呢?
陈志忠:有呀。今年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孩子考取了大学,但没有钱读。我联系到一名姓马的老板资助,他不能确定见面时间,就要孩子到我家里来住。可家长认为又不沾亲又不带故,怎么能让孩子来白吃白住,又有男孩又有女孩,家长不放心,就到市总工会。
我在这边联系,约三点钟给他们电话,要孩子快点过来,可以见马老板,结果她说碰到一个老师叙旧。其实那时他们就在总工会告状,但我蒙在鼓里,三天后去总工会才知道。
长江商报:知道这件事后,您难过吗?
陈志忠:不好理解呀,我资助的人不能理解我。要别人拿钱出来,别人不能理解我那还好想一点,但得到资助的人也不能理解,确实有点不好想。
当时听到这个的时候,确实有些难受。但后来想想,别人毕竟不了解我,了解后她就不会那样想。
“有时想想,也觉得我对自己的孩子太不关心了”
长江商报:听说在您住院的时候,儿子给您写过一封信?
陈志忠:是的。也是第一封信。
长江商报:信的内容大概是什么?
陈志忠:他说,我这次住院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抉择,人是重要的,没有了人,也就没有了钱。不要考虑为儿女节省,其实您已经给了我们一个健全的身体,把我们抚养成人了。您一定要照顾好您自己的身体,不要太节约了……信写了两页多纸。
长江商报:信是寄过来的?
陈志忠:哎呀,看到内容,我才知道是他写的,最后的落款还是“爱莫能助的儿”。当时看了有流泪的感觉,一看字我就想,这字怎么这丑呢?题头还是“敬爱的父亲”,看这句话的时候,我依然不知道是他,因为也有学生称我为父亲的。
长江商报:后来您给他打电话了吗?
陈志忠:打了……他在信里还给我放了五元钱。
长江商报:那钱表示什么呢?
陈志忠:说我病了,看望我。
长江商报:现在那封信珍藏起来了?
陈志忠:和学生们的信放在一起了。
长江商报:看到自己孩子的这封信,您的感受是什么?
陈志忠:觉得孩子们越来越懂事了。
长江商报:原来呢?
陈志忠:他们都不理解我。我把他们带到山区,带到那些穷孩子家里去,让他们受教育。那时孩子小,不太理解。他觉得他是我的孩子,应该享受到所有待遇,但没想到我对他有时还不如对那些素不相识的孩子。特别我花钱在其他孩子身上大方,但在他们身上却有所保留的时候,他们会有想法。
长江商报:儿女不理解,会有怎样的表现?
陈志忠:不跟我说话,不跟我沟通,生我的气。孩子有时看到一个东西说想买,流露出渴望得到的眼神,但我觉得贵了,说不买或者买便宜的,他们的脸部表情就反映得出来。
长江商报:听说您有个女儿在武汉读书?
陈志忠:是的。一年我只给她1万元。我知道她需要1万2到1万5左右。我跟她说,我不是不能给你1万2,只是想从你身上节约2000元资助一个孩子。我实际上是想逼着她自己节假日去打工。
长江商报:您对其他孩子有这样的要求吗?
陈志忠:有,但要在保障他们学习不掉队的情况下。对他们是一种建议。
长江商报:那对自己的儿女呢?
陈志忠:那是命令,枪杆子里面出政权,想不通的,慢慢想……
有时想想,我也觉得自己太苛刻了,对孩子们太不关心了。我后来回过头想了很多问题,其中有一次,我把一个贫困生接到家里,和女儿一起吃饭,我不停地给那个贫困生夹菜。我说,你在学校吃得不好,在我这里来了是加餐。女儿后来和人家说,她也是学生,在学校也吃得很差,她还不如人家的娃子。
我后来想想,一年我就只给她那么多钱,她在学校肯定也是省吃俭用,她也要加强营养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……
长江商报:听说您资助了一位上清华的孩子,给钱后她一直没和您联系?
陈志忠:是这样的。她当时离家出走,我到处找,头发一根根的掉,心里着急呀。我没有读多少书,方法简单,缺少沟通。我只觉得自己做得是对的,就去做了,没有顾及孩子们的感受。
三个月后,听亲戚说她在北京打工,我的心放下了。半年后,我接到了她的电话,我哭了,对她说,要她不要怪我,我有我的难处。
“等身体好一点了,我要把江老的一部分事情接着做下去”
长江商报:您是怎么知道江老的?
陈志忠:我很早就从媒体上看到江老的报道,原来想联系,一直没有联系上。去年他在十堰市郧西县做调查捐助,我们联系上了。我和他通电话后,他回十堰市,我们见了一面,当时一见面,我们就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。
长江商报:您对江老的印象呢?
陈志忠:我们之间不存在争议,只有同道中人才能相互理解。不是因为他是前辈,是自然的,每说一句话,我们彼此是理解的,对一件事情的处理、观点、出发点,我们都有相似之处。
长江商报:后来您们一起去了房县……
陈志忠:是的,后来他住到我们家。我们谈贫困学生,谈原来开展工作的经典故事,谈助学,今后的打算,一谈谈大半夜,没有一点疲劳。在去房县的时候,中午江老把袋子里面的火烧馍拿出来,我们一同吃……这么多年来,他自己省吃俭用为孩子,一点也不夸张。
长江商报:您和江老最后一次谈了些什么?
陈志忠:他是11月20日专程来十堰看过我的,当时让我很惊奇。他事先没有问我在哪个病房,就出现在了我眼前。
他问我的病情,我告诉他心脏血管狭窄了80%,医生要我做心脏搭桥,要六七万。我说等过两年,条件好点了,我再做手术。江老听后,拉着我的手流泪了,他要我保重,说是专门从武汉来看我的。坐了十多分钟,他从口袋里拿出400元钱给我,说表达他的一点心意,又急着走了,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。
他去世后,我也在想那些贫困学生该怎么办?我想等我身体好一点了,十堰地区一块,我再到各学校跑跑,也和江诗信爱心助学协会联系一下,把江老的一部分事情接着做下去。
“不能因为我的病给社会找麻烦”
长江商报:您现在的病情怎么样?
陈志忠:冠心病,血管堵塞了80%,病发的时候心脏周围一片疼,一直疼到喉咙,无法忍受。
长江商报:目前怎样在治疗?
陈志忠:住了十天院,我想节约点钱给孩子们读书,就出去了,结果没有几天,实在不能忍受,又进来了。常规检查我都想省去,不是我不配合医生,血压不量我都知道高,这些检查都是要收费的。
长江商报:可以手术治疗吗?
陈志忠:我2004年就盼望着做手术,当时血管堵塞只有50%,但我做不起,钱都给花了,没有余留。现在只剩下那个“爱心助学超市”,但如果卖了,就像把我的饭碗卖了,那今后孩子们怎么办?我还吃饭吗?
长江商报:听说江诗信老人曾要为您在社会上呼吁,为您捐款,但您拒绝了。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人家的捐助?
陈志忠:不光江老准备呼吁,还有一些网友也打电话来想帮助我,但我不能给社会找麻烦呀,我的病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造成的。
我做的一点事,只是我认为自己做对了,不是我做的好伟大好高尚,需要社会来给我回报。如果我现在要别人的捐助,那不是在向社会要回报吗?
长江商报:您是在担心人家会怎样说?
陈志忠:对,对!我可以接受医院方面给予的一些减免,但是社会上的捐助我难以接受。
“在病床上的时候,我24小时都会感到孤独”
长江商报:听说您和爱人离婚了?
陈志忠:是啊,她一直不理解我的行为。往往孩子对我有意见的时候,她也和我吵。她总觉得我把钱不给自己的娃子用,不是你没有钱,而是把钱给别人用了。但这不是离婚的主要原因。
长江商报:亲戚朋友都能理解您做的这些事情吗?
陈志忠:知道我捐助一事后,他们都和我疏远了。他们说我不正常,认为我是最有钱的老大,用不完才给别人用。其实他们也知道我的情况,是在讽刺我。但我争气,得病这么长一段时间,几乎没有人在我身边,我也想过做手术,他们的条件也比我好,但我不张嘴找他们借。
长江商报:家人的不理解,也使……
陈志忠:会让我经常流泪,感到心酸……
长江商报:心酸是因为什么?
陈志忠:孤独。支持不了了。一方面我身体有病,带着两个孩子,还有资助贫困孩子这么一大摊任务,这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找的。
这样一个病,当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,几乎没有亲人了……特别是吃饭的时候,我都是订点饭吃,饭菜质量不好,看着其他病人家属送好吃的来,我会感到太空虚了。
在我身体还可以的时候,我东奔西跑,给孩子们想法捐钱,但当我躺在病床上时,我24小时都会感到孤独。我也是个正常的男人,我也需要爱,也需要人心疼。一切都在忍受,忍受变成痛苦。有时有一种要崩溃的感觉,心绞痛。但回过头来,还是要自己镇定自己,要让自己清醒,按自己的道路继续走下去。